文：木木（读史专栏作家）
传奇越精彩，真实越残酷！
她是传奇中的传奇，美女中的美女，美成了神话，但事实并没有这样的美好。
她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先嫁袁家，再嫁曹家，是原配正妻，却没能做成皇后；
她三岁丧父，腹有诗书，美貌与才华并重，却活得失去了自我；
她天性慈孝，孝悌友爱，忠心孝心可嘉，却被自己的丈夫亲手赐死；
她是他的初恋，曾经是他最爱的女人，却被人们传说爱上了小叔子……
她就是魏文帝曹丕的第一个妻子、魏明帝曹睿的生母、千古洛神——甄洛（也做甄宓，读“密”，安静之义）。
1. 才貌双全甄洛出
按照套路，安排给甄洛的传奇是这样的版本：还是婴儿的甄洛每晚睡觉时，家人都看到有玉衣盖在她身上，但是又看不清是什么人给她盖的。
适时登场的相士很符合套路地大惊失色：“小姑娘日后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的局面打小还真看不出来，但是甄洛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留下金句：“不好好读书，哪里来的好见解；不学习前人的经验教训，怎么引以为戒。”
可见，小小年纪的时候，甄洛就已经懂得见解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而且她的见识还拯救了家族：
当家人趁洛阳剧变囤积粮食再高价售卖敛财时，年仅十岁的甄洛看出了危险——这么做容易激起民愤，还会召来乱兵盗匪的抢劫，应该把粮食拿来赈济邻里，免灾祸也惠及民众。
2.一嫁嫁作袁家妇
袁家最辉煌的时候，向甄家求娶甄洛，甄洛成了袁绍的儿媳妇。
甄洛和袁熙应该是有过一段很幸福很美好的时光的，少年夫妻，心性初开，恩爱甜蜜中只怕根本就忘记了身在乱世的种种危险与苦辛。
袁熙是袁家众公子中最温柔、最斯文、最稳重的一个，而且是袁绍的第二个儿子，既没有接班的压力，又不至于因为排名太靠后而被忽视和排挤，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夫婿，而甄洛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妻子。
一切都好，只欠烦恼的日子，终究还是太过于短暂。
风云迭起，给予这对小夫妻的甜蜜日子并不多，聚少离多相似牵挂也是甜蜜的一种，可是，很快，连这样的甜蜜也被老天爷收走了。
3.再嫁已是曹家妇
人们都以为相士的“贵不可言”是应在袁家，谁成想袁家倾灭，曹家接了地盘步步势大。
邺城破城之日，曹丕先于曹操闯进袁府找到了甄洛：第一眼，就那么一眼，身经百战的曹丕心神俱乱，从不离手的宝剑“呛啷”坠地——原来她真如传言所说那么美！
做父亲的终究是疼爱儿子的，所以同样对甄洛动了心的曹操显示出了为人父的大气和格局：让曹丕娶了甄洛。——然而，曹丕终究不如其父，曹操可以让出身娼家的卞夫人为后（详见昨日读史曹操卞皇后篇），曹丕却只是仅仅欣赏美色而已。
这一年，曹丕初婚，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新寡再嫁的甄洛，是二十二岁的成熟妇人。
作为袁家的寡妇，曹家的战利品，甄洛其实是没有选择的：
世人所期待和幻想的甄洛与曹植的组合，真的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当时曹植还只有十二岁，比甄洛整整小了十岁，就算他们俩真地跨越年龄的界限相爱了，曹操也不可能让十二岁的儿子娶二十二岁的甄洛，最大的可能是曹操自己收了甄洛。
所以曹丕的出现，对于甄洛来说，是一种救赎：嫁给英俊少年郎做他的妻子，总比嫁给一把年纪的曹操做众多小妾中的一个要强得多吧。
更何况，卞夫人的长子曹丕，那是潜力股啊。
4.低调忍让求安生
新婚燕尔，郎情妾意，曹丕和甄洛应该是在婚后开始了他们的令人羡慕的姐弟恋。
很快，甄洛就为曹丕生下了长女和长子——未来的东乡公主与魏明帝曹睿。
丈夫宠爱，儿女双全，这时的甄洛真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可是，人人眼中最得宠的甄洛却是有自己的隐忧的：自己曾经是曹家死敌袁家的寡妇。
这样的经历刻在自己身上，甄洛的心里是有一种自卑的，这种自卑让她其实活得很惶恐：
每天都变换新的发型和妆容，唯恐不够新奇引得曹丕审美疲劳；
不敢专宠，主动劝曹丕亲近姬妾们；
与众姬妾相处融洽，并且想办法让她们也多生育儿女；
在曹丕要遣任氏回娘家时为她求情……
不仅对曹丕处处奉承事事经心，甄洛对于婆婆卞夫人也是极其孝顺：听闻卞夫人染病，不顾危险要去侍疾；因为卞夫人对于曹睿的照料而心存感激并且表达感激……
所有的这些，我们无法得知甄洛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但是我们能看到一个女子的战战兢兢与步步惊心，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自卑与不安。
5.原配正妻却做不成皇后
有句话怎么说的：渣男都是被好女人培养出来的。
抛开身份、地位、历史变迁等等因素不谈，单单谈情感关系，曹丕当得起一句“渣男”。
曹操病逝后，三十四岁的曹丕成了魏文帝，作为曹丕的原配妻子，曹丕长子长女的生母，婆母卞皇太后的好儿媳，甄洛应该被册封为皇后。
可是，成为了皇帝，身边美女越来越多的曹丕，心理已经起了变化。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姐姐惊艳的少年郎，也早就不是后来的那个为姐姐醉心的小丈夫。
这个时候的曹丕，对年近四十岁的甄洛，对一向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活得越来越没有了自我的甄洛，已经嫌弃了，他有了新的皇后人选——郭女王。
而甄洛付出了极大孝心与善心的卞皇太后，延续了她一贯以来不闻不问，不多言不多语的风格，在曹丕的皇后人选问题上，不给予任何意见，也没有为甄洛说一句公道话。
丈夫和婆婆这么做，甄洛很寒心，而比甄洛小两岁，比曹丕大三岁的郭女王不同于甄洛的低调隐忍，她在曹丕争夺魏王太子位时，那是出过力的，间接促成了曹丕的称帝。
一步之遥的皇后之位离甄洛越来越远了，这里面有年老色衰而爱驰的原因，有甄洛太过于低调忍让的原因，更因为——男人其实是很现实的，他们的选择很多时候可以摒弃情感的因素，只看利弊，看当时当刻，哪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最有用，最有价值！
6.哀怨情诗招赐死
熟读史书，善于从前人身上学习的甄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即将到来的命运。
被曹丕孤零零扔在邺城，哀怨和抑郁席卷之下，甄洛写下了自怨自艾的诗作《塘上行》，其中有“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等句子。
塘上行
甄洛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身在洛阳的曹丕看到此诗作后，恼羞成怒，以毒酒赐死了甄洛。
这一年，甄洛四十岁，曹丕三十五岁。
他们做了十八年的夫妻，他们曾将那么相爱，她是他的初恋。
当年袁府初见，甄洛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曹丕手上，曹丕也想不到自己会亲手赐死甄洛；
后来的两情缱绻，甄洛不会想到曹丕会这么绝情，曹丕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残忍，连个贬居冷宫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就是一个死。
7.死后留传奇佳话
如此凄惨，难怪世人要为甄洛不服，编出了甄洛与曹植相恋相思。
善良的人们其实是乐于见到美丽善良的甄洛能有个更美好的结局的，哪怕终究逃不过一死，也不应该是被嫌弃至死，应该有比曹丕更加优秀和懂得她的少年情郎，为她歌，为她哭。
曹植被曹丕封为甄城侯、甄城王，因为怀才不遇，曹植做《感甄赋》，甄洛的儿子曹睿即位为魏明帝，将《感甄赋》改为《洛神赋》，一个“甄”字，一个“洛”字，所以被后人附会臆想出甄洛与曹植的故事。
感甄赋（并序）
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川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心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白话译文：
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佩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佩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像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水波上行走，罗袜溅起的水沫如同尘埃。她动止没有规律，像危急又像安闲；进退难以预知，像离开又像回返。她双目流转光亮，容颜焕发泽润，话未出口，却已气香如兰。她的体貌婀娜多姿，令我看了茶饭不思。
在这时风神屏翳收敛了晚风，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涛，冯夷击响了神鼓，女娲发出清泠的歌声。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水禽绕翔护卫。车乘走过北面的沙洲，越过南面的山冈，洛神转动白洁的脖颈，回过清秀的眉目，朱唇微启，缓缓地陈诉着往来交接的纲要。只怨恨人神有别，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说着不禁举起罗袖掩面而泣，止不住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哀念欢乐的相会就此永绝，如今一别身处两地，不曾以细微的柔情来表达爱慕之心，只能赠以明珰作为永久的纪念。自己虽然深处太阴，却时时怀念着君王。洛神说毕忽然不知去处，我为众灵一时消失隐去光彩而深感惆怅。
于是我舍低登高，脚步虽移，心神却仍留在原地。余情绻缱，不时想象着相会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回首顾盼，更是愁绪萦怀。满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现，就不顾一切地驾着轻舟逆流而上。行舟于悠长的洛水以至忘了回归，思恋之情却绵绵不断，越来越强，以至整夜心绪难平无法入睡，身上沾满了浓霜直至天明。我不得已命仆夫备马就车，踏上向东回返的道路，但当手执马缰，举鞭欲策之时，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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