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高佳 编辑丨陶若谷
摘要：
西安城似乎早就在等待她的出现。这座十三朝古都，盛极之时“万国衣冠拜冕旒”的世界中心，现在被称为“抖音之城”。经历过“摔碗酒”和“毛笔酥”，古城里的人们已经开始适应网红的诞生，而冯佳晨就像其中一个完美无瑕的“产品”。今天我们所见的，只是中国式“锦鲤”生产线在2019年留下的齿轮印痕。
“发抖音，必火”
谁也说不清冯佳晨是怎么火的。
过去近300天里，她几乎每晚都在西安的大唐不夜城露面，有时扮成提着宫灯的贵妃，或是花车前穿纱蓬裙的仙子。夏天往后的更多时候，她又是“不倒翁”上摇晃的唐朝仕女——发髻包住耳朵，头发上点缀着金色发饰，身上唐装的袖摆宽大又轻薄，露出小半截洁白的手臂，红色长裙缀满金丝花纹。她眼波流转，两弯罥烟眉间描着花钿，双颊抹一小团胭红，唇脂娇艳。
大唐不夜城的主干道雁塔南路长1500米，她工作的“再回艺术团”支撑起这条路上的所有表演，表演从傍晚开始，持续近4个小时。在200多个年轻演员里，她年龄中等，收入中等，学历算高的，从渭南师范大学毕业。没人知道她的名字，观众和她牵手拍照时，只管叫她“美女”，也有人喊“小姐姐”。
直到11月9日，“小姐姐”火了。
天色擦黑，正是不夜城苏醒的时候。7点半，她站上“不倒翁”底座，开始例行表演。23岁的女孩“栗子炒糖”（网名）经过，见围了三五圈的人，停下来看热闹。她找到一个并不算好的位置，也学着旁人举起手机，伸出另一只手去互动。
冯佳晨挥着花瓣团扇，飘来得突然，手指“柔弱又冰凉”，翘成兰花样，搭上了“栗子炒糖”的手掌，还没等缓过神来，人又飘走了。“栗子炒糖”刚从东部沿海城市来到西安读书，很多古迹还没来得及逛，大唐不夜城也是头一回来。她只站了五、六分钟，拍完牵手的视频就离开了。
这是2019年。在诞生网红的黄金岁月，你很难弄明白，这种无从考究的“不倒翁”表演形式是怎样和唐朝仕女产生联结的。它需要用铁架固定住演员的下半身，双脚套在铁环内，演员胯部和脚背因此常常见到淤青。600斤重的铁球底座控制着身体平衡，好把她们固定在4x9平方米的地毯上，朝各个方向摇摆。
但清楚的是，这种形象深得人心。璀璨的灯光下，“不倒翁”上的仕女动作飘逸，似有飞天之美。为了观看表演，有专职抖音主播提前4个钟头赶来排队，现场观众平均每天会挤坏3根隔离护栏。
雁塔南路街边，仿古长安市集卖着各样小吃，营业至凌晨。杜甫、李白、白居易的雕像对面，装修精致的言几又书店即将开张。普通的喷泉被当作“喊泉”（网红声控喷泉），人们对着池水大喊，“咋没反应！” 射灯的光束打向地面，荷花、百合光影变幻，有人趁黄色枫叶到来时站到灯下，让枫叶在身上铺满，招呼着朋友留影。附近，还有雁塔区唯一一家“一点点”奶茶店。
11月9日那晚，“栗子炒糖”正是冲着奶茶来的。回去后，她把牵手视频发在朋友圈，“不倒翁”飘来又飘去不过几秒钟，她加了慢动作特效，又配上现场放的《神话》背景音乐，有朋友评论：“发抖音，必火。”
她的抖音账号原本只有十几个粉丝，没想到视频一发，第二天就登上热搜。评论区留言最多的是“一眼万年”。有人脑补冯佳晨是穿越来的：“上一世你就穿着这身衣服，你说过这一世还在这儿等我。”抖音上，这条视频至今已经被播放过438.5亿次，得到370多万个赞。
不倒翁上的冯佳晨。图源网络
其实，10月初就有人拍下她的表演。那时，隔离栏外三三两两站着人，工作人员抱住她的腰，帮她挪动位置，她低头整理袖摆，好像不太自在，脸上也没有勾人心魄的笑容。拍她的游客为这段视频配文：“用微笑面对人生”，被点赞100多万次。留言区都在讨论“生活不易”，没人在意摇晃的女孩是谁。
“拍你的那个视频火了，7500多万浏览量。”游客到冯佳晨的账号下留言，她回复：“谢谢哦，啥时候自己能火起来啊……”
安迪·沃霍尔说每个人都能在15分钟内成名。冯佳晨没想到一个月后，“栗子炒糖”在抖音上按下发布键时，她就迎来了自己的“15分钟”，确切地说是15秒钟，一条短视频的播放时间。网友很快找到她的账号“皮卡晨”，“皮卡晨”很快收获了200万粉丝。
2019年末的大唐不夜城，6米高的玄奘像背后，拥有1300多年历史的大雁塔依然静谧。玄奘望向的南方，雁塔南路的终点，成了夜里所有光芒汇聚的地方。那里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围成数不清的圈，赶来看不倒翁表演。摇摇晃晃的冯佳晨不再是无名演员，她是整个西安城的网红，人们叫她“不倒翁小姐姐”。
温良恭俭让
对冯佳晨来说，11月9日成为重要的一天，不仅是因为和“栗子炒糖”偶然牵手。
正赶上周六，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因为在户外表演，大唐不夜城的演员们或许有机会放上一天假。再过两天就到“双11”，微信群里充斥着“一起盖楼瓜分20亿红包”的链接，带货主播李佳琦晚上7点钟开播，一小时内卖出抽纸五万单。
阴沉了一天，雨一直没落下来。傍晚，化妆间里来了举着摄像机的人，第一次有媒体来采访不倒翁演员，记者是卢飞。如果说古城里有“顺风耳”，能数清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卢飞肯定算当中一个，他管自己叫“视频贩子”，带一个拍客团队专拍新闻短视频。
早在10月份，他就向大唐不夜城的上级单位曲江新区管理委员会申请，给不倒翁演员做专访。他心里选中的采访对象是另一个女孩狐逗豆（网名），她笑起来会露出兔牙，卢飞喊她“兔牙妹”。在他看来，这样的长相才让观众有记忆点。
得到批准后，安排采访的是大唐不夜城演艺部编创团队的员工孙宇，他让卢飞11月9日来现场拍摄。不倒翁演员一共5个，2个男生每晚都演，女生轮班。孙宇是冯佳晨的男朋友，11月9日正好轮到冯佳晨表演。
对那次拍摄，卢飞没抱太高期望。之前，他已经拍过不夜城的明星——“石头人”阳阳，他是个唐朝武士，一身银色武士服，脸上涂满油彩，总是面无表情地缓缓做出凿石头的动作。他意外走红，是因为一次不经意的笑场被游客拍下来，传上了抖音，之后阳阳就成了整条街最受欢迎的表演者。
当时去拍阳阳之前，卢飞就想好了标题：“每天有1万人等着我笑场”。但这次拍冯佳晨，他找不到合适的新闻点，勉强起了个“每天围观游客挤坏3护栏”。没想到视频发布10小时后，被《人民日报》官微转发，三天后“紫光阁”转发。这成了卢飞今年拍的最火视频，播放量有1000多万。
观众簇拥着“不倒翁小姐姐”冯佳晨，举起手机。图源网络
23岁的冯佳晨的确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新闻点。她生长于西安一个普通家庭，是家里的独生女。第一份工作在宝鸡蔡家坡的一个景区做舞蹈演员，平常没有节假日，为了能跟爸妈一起过年，辞职来到离家更近的大唐不夜城。父母对舞蹈演员的工作并不特别满意，觉得免不了风吹日晒，也嘱咐她不要注重挣多少钱，“缺钱的话跟家里说。”
成名到来时，她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来的发展道路由男朋友孙宇规划。“明年的创造营（即创造101）让去参加，我拒绝了”，孙宇说，“还有些网红经纪公司，都拒了。我觉得这不是她想走的路，她确实也不适合。”
“我也这么觉得。” 她总是语气温柔，说话一本正经，“我想做一些可能会被人称赞的事，给西安做些贡献。”
她又想了想：“好多人觉得我官方......”
“她官方是我要求的”，孙宇插进话来，“很简单，我们是大唐不夜城的员工，是曲江新区的员工，曲江最大的就是文化和旅游业。我们做文化旅游业的，肯定更偏宣传。”
在孙宇看来，相比于被“栗子炒糖”拍成网红，得到官媒认可是更重要的事，“相当于她进到主流媒体的视线。” 孙宇父母是西安当地的演艺工作者，家境殷实，他到大唐不夜城工作第一天，就认识了冯佳晨，在一群拍宣传片的女孩中，他对她记忆最深刻——像“女神”佟丽娅。
冯佳晨走红后，孙宇也频繁在网友视频中出现，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网友说他是大众情敌，每次和冯佳晨同框，评论区就刷梗：“攻打长安城，暴揍四眼仔，活捉皮卡晨。”
“这句话其实最早是我说出来的”，孙宇不掩饰他对营销套路的熟悉，“我从小就知道网上这帮人是怎么回事，有名气之后，免不了有黑粉，她可能承受不住，不如把矛盾转化到我身上，我不care。”
他为冯佳晨选择的道路是，参加央视的综艺节目和天津卫视的《非你莫属》。舞台上，冯佳晨拿话筒仍翘着兰花指，主持人夸她“敬业”，嘉宾也说她：“担得起’温良恭俭让’五个字”。当她成为央视《黄金100秒》的嘉宾时，跟着一起到北京录节目的同事才意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对这个女孩的推崇，“她走的不是网红路线，是明星路线啊。”
回到西安，她被各个景区请去巡游。给古城墙拍摄宣传片时，“武士”和“侍女”把她围在中心，她娇羞地笑，对着镜头伸手，手指仍然翘成兰花样。 “一诺千言，唤醒沉睡的誓言”，宣传片以这行字为结尾，有网友紧跟着评论：“舞出盛世大唐。”
复活的盛唐
西安城似乎早就在等待她的出现。
经历过“摔碗酒”和“毛笔酥”，古城里的人们已经开始适应网红的诞生。2017年之前，西安本地人都很少知道永兴坊的存在——那是在魏征府邸旧址上建起的景区，现在是“摔碗酒”酒铺所在地，门前的数字屏显示，已有73万人在此为求平安摔过碗。而最早推出“毛笔酥”的饭馆“醉长安”，每到傍晚6点便迎来长队，一个在西安工作5年的女孩，之前从没听说过这种做成毛笔式样的小吃，在它成为网红后排长队买到一只，现在想来“也不怎么好吃”。
回民街新开了梵高星空艺术馆，宣传海报上写着“48小时抖音点赞超过700000次”，人们挤进去拍照，门票45块钱；大雁塔地铁站建了钢琴楼梯，踩上去就发出琴键声，没多久就因成为打卡地阻碍通行被拆除。
古城里氤氲着的网红气息，在2019年底有了新的方向。耗资50亿，已经建成10年的大唐不夜城成为年度抖音播放量第一名的景点。这是《2019年抖音数据报告》中官方公布的排名，上海迪士尼、外滩、故宫都排在它后面。城里网红书店的明信片墙上，有游客记录下走过的路线，“永兴坊—大雁塔—大唐不夜城”，她总结道：“仿佛轻轻一转身，就邂逅了一个盛唐。”
夜晚，大唐不夜城贞观广场灯光璀璨。高佳 摄
“皮卡晨”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泡馍店里有人闲谈：“皮卡晨，一个人带火一座城么！” 星巴克里做MCN（网红养成机构）的人聊天：“像皮卡晨，这就是天给的机会。”甚至到了午夜，南门城墙下，机车俱乐部的人停车互相打招呼，说的也是：“去不夜城看那个皮卡晨啊！”
江苏人李诚第一次去大唐不夜城，就被观看不倒翁表演的人群震惊了。那是11月27日，500米宽的一截路生生挤满了人，无法前进，无法后退，人群像一段停滞的水流。
李诚的职业是抖音博主，他养过100多万粉丝的账号，主题是孝敬老人。“栗子炒糖”的视频火了之后，他发现#不倒翁#话题的直播间总有上万人同时在线，于是专程到西安做直播号。
过去一个月里，他靠#不倒翁#积攒了30万抖音粉丝，收入近3万。相比偶然出现的“栗子炒糖”，李诚显然目的明确——“右下角小黄袋点点，赶紧下单，明星同款口罩，6个只要8块9！” 口罩是近来他最积极介绍的，每卖出一个，能收入70%的佣金。
来西安这一个月，他过着往返于不夜城和出租屋之间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夜幕降临，他就开始在寒风中站四五个小时，对着手机不停介绍飘到跟前的“不倒翁”。深夜，他回到出租屋剪视频，想文案，寻找愿意合作的商家。
他在西安没有朋友，“也没有必要有”——他直接说了来的目的，“就是来赚钱的”。有卖不倒翁底座的商家找上门，他欣然接受，在账号中直接贴出商家的联系方式。在他看来，职业抖音播主很重要，“没有我们，它（不倒翁）不会有这么高热度。” 他确信：“抖音成就了它，我们博主成就了它。”
大唐不夜城欢迎他，整个西安城都欢迎他。今日头条官方数据显示，西安已有超过70个政府机构开通了“官抖”——官方抖音账号。《南方周末》曾报道，西安前任市委书记王永康钟爱创新，重视抖音，2018年3月市委宣传部的一次内部工作会议内容就是：“贯彻落实市委主要领导批示精神，研究利用抖音平台宣传西安美城、美食、美景”。
“永康书记在群里转什么了？” 是西安市委办公厅人士的一句口头禅。《南方周末》的报道称，3月樱花节，抖音免费给@陕西有一点不同等账号上了广告位；5·18国际博物馆日又捧红了陕西历史博物馆，视频里文物陶塑人头像开口说了话，仅4天播放量就突破1.18亿。碑林博物馆动了心，文物局局长也坐不住了，都要和抖音谈合作。
据公开报道，重庆、成都、郑州等城市都在和抖音“接触商谈”。对于没有网红经验可借鉴的古城西安来说，它要做的是：尽快将自己套入这个庞大的网红模式之中。
在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表演场，粉丝超过10万的主播可以进入新设的媒体区。像李诚这样的抖音大号，可以每天吃完晚饭，在已经排了一个小时长队的观众间泰然穿过，走进媒体区挑一个中意的位置。他还被拉进主播群，“四眼仔”孙宇也在，李诚喊他“四哥”，跟四哥搞好关系，意味着能拍到更多他和皮卡晨同框，同框视频的点赞量高出平常的两三倍，容易上热门。
主播在媒体区做不倒翁直播。高佳 摄
不夜城所在的街区，在唐代叫作“通济坊”，是城墙根下最荒凉的城坊，再往南就出了长安城。这份荒凉一直延续到2003年曲江新区正式成立之前。曾经的郊区出现了高端住宅，开发商和楼盘云集，离大唐不夜城300米的上林苑，2008年开盘时房价7500元，现在涨至均价25488元。
过去两三年里，西安城又不断涌入像李诚这样的博主，淘金者和随之而来的打卡青年一起，让钟楼、大雁塔、永兴坊、大唐不夜城等新老街区，继续随着财富和人口一同膨胀，西安重新成为“开放之都”。
户籍新政在2018年三个月内升级四次，全国在校大学生凭学生证和身份证即可完成在线西安落户，4月中旬，新落户人次达到30万。紧跟而来的是房价上涨，2019年8月，胡润研究院发布的全球房价指数显示，西安房价过去一年涨幅达19.3%，位居全球涨幅第二，仅次于匈牙利的布达佩斯。
在“永康书记”的规划里，西安对标的城市是成都，这个目标看上去离实现似乎越来越近。2019年《第一财经周刊》评选出的15座新一线城市中，西安排名第五，仅次于成都、杭州、重庆、武汉。网友在知乎话题“西安”下留言：“被评上新一线，很多人觉得除了北上广深，就西安最牛X一样。”
乙方
像颗石子，冯佳晨的走红搅动了大唐不夜城演艺部的一池静水。
11月9日之前，“兔牙妹”狐逗豆一直是不倒翁演员中人气最高的。抖音上有个热门话题#把手给我#，她咬住朋友的手指，顺势建了个#把牙给我#，视频得到4万个赞。在演出现场，她常常“翻车”——不倒翁底座被卡住，演员动不了，引得观众来看热闹。
那天之后，狐逗豆更新了动态：“最后一次带不倒翁的话题。不倒翁换别的小姐姐跟皮卡晨上啦。” 没过几天，皮卡晨也宣布要离开，有人猜测：“红了，一般都会被关系户挤下去......”
粉丝所谓的“关系户”，是指冯佳晨火了后加入不倒翁表演的甜甜圈（网名）。她是五个演员中年龄最大的，今年26岁，之前辞去过舞蹈演员的工作，“做这一行吃青春饭，年纪越大，招人越不愿要。” 她改行去做美甲，干着干着觉得还是喜欢舞台，又回来了。如果没有成为“不倒翁小姐姐”，3年后的冯佳晨或许也要经历甜甜圈的焦虑。
“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想继续演出就很难了。” 甜甜圈说，一般这样的演员，网友会喊她“老嫂子”。被不知情的网友叫成“关系户”，她压力很大，但又舍不得离开。这已经是迈入工作的第九年，她依旧没攒下来钱。
在演艺部，演员多毕业于专职艺校或武校。对年轻人来说，城市房价上涨、消费升级与他们直接相关的部分是，当一个月光族。
另一个月光族是20岁的“不倒翁小哥哥”段亮，老家在渭南，每月拿5000多工资，在西安属于中等收入。他起先在不夜城附近的公寓租了个隔断间，两张床那么大，房租1200块钱，觉得太不划算，又到五、六公里外的城中村找了间平房，“几百块钱搞定。”
之前走红的“石头人”阳阳，平日只在不夜城地下一楼密密麻麻的餐铺里吃饭，一份羊肉泡馍12块，这在不夜城街上的商铺卖32。他在城里挣的钱，大多需要寄回陕北老家，还搬迁新房的贷款。
演员们把自己叫作“乙方”，跟管理不夜城街区活动的“甲方”公司签一年一期的合同。像孙宇一样的“甲方”员工，负责监督他们演出。若有人吃了游客递来的东西，孙宇会认为影响了演出形象，除了训斥，还有权利罚200块钱。
夏天的一场演出中，阳阳在高温下站了3小时40分钟，眉头上的汗顺着脸上的油彩妆不停渗进眼睛，他实在撑不住了，离演出结束还有8分钟，他打算下台休息一会儿，被“甲方”拉住：“不服从管理制度！我叫你下来了吗？今天的工资没有了！”
宣布离开大约一周后，皮卡晨和狐逗豆又回归了。有人知道这场风波背后的原因，“走是嫌钱少，一月四五千，工作量又大。但公司提要求，‘走可以，抖音号留下。’ 所以没走成。”
按要求，演员们每天下午5点多要来公司集合。除了上台表演，他们几乎每个间隙都在直播中度过，直播化妆，直播候场，直播吃饭，直播谝梆子（陕西方言，闲聊）。“播一个多小时，挣得比一天的工资还多。” 段亮指着桌上的手机，那部iPhone11，就是两周前用打赏换来的。
不倒翁演员里年龄最小的宋杨帆最积极，“有时睡觉也播。” 一次表演中他正下腰，腰部的安全带断了，“咣当”摔到地上，“整个人都懵了”。但等到下次演出，他还是会在不倒翁上做大幅度的动作，摇得用力，脸几乎都要贴在地面上。
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吸引关注。“不倒翁”火了，宋杨帆终于也有机会接受卢飞采访，他皱着眉头：“没有人关注小哥哥，就感觉挺孤独的。” 他喜欢跟甜甜圈搭档，牵住她的手一起转圈，这为他俩涨了粉，评论区开始安慰他：“小哥哥以后不会孤单了。”
一位主播的镜头对准不倒翁男演员。高佳 摄
屏幕另一端，人们知道更多的是城市的盛况与喜悦，鲜有人知道他们历经的辛苦。和这座长期以来默默无闻的城市一样，抖音的到来让他们感到，只要抓住机会，名气、收入、尊严都将与往日不同，尤其当整个城市都赋予它恢弘的意义时，没有人愿意错过。
冯佳晨就是印证。她火了之后，开始收到粉丝送来的各种小礼物，有捏成她模样的泥人，有保养头发的洗护套装，还有免洗的洗手液，提醒她跟人握手时注意卫生。表演结束后她会被簇拥，人们都举着手机，在她身后跑上50米，想要跟她合影。有两名保安护送她回休息室，到了后台，她拥有单独的化妆间。直播间里，她收到的粉丝打赏已经有73.6万音浪，换成人民币是7.36万元。
如果说西安城有了流水线般生产网红的能力，冯佳晨就像其中一个完美无瑕的“产品”。她恰好满足了观众对古典美女的想象，随之而来的追捧又恰好满足了这个辉煌过的城市，对再次营造辉煌的渴望。
“一个下凡，一个索命”
年轻人的忧虑躲在暗处，抖音把城市最繁盛的一面“抖”出来，人们见到某一处“繁盛”，就会自觉掏出手机。
抖音博主李诚无疑是最会抓住“繁盛”的人。2019年圣诞节轮到冯佳晨表演，李诚的直播间人数过了5000。冯佳晨演完，他又去直播阳阳。刚进来的人一直在问，“这是哪呀？这是哪呀？”李诚一遍遍说：“是西安，大唐不夜城。”
他觉得这是西安最好的景点，虽然他也没去过别的景点，除了雨天去过一次大雁塔，体验并不愉悦，“进门收钱，进塔还要再收钱。”
这晚他播了5个小时，没话讲了，但直播间里有满满的人，他舍不得结束。于是他站在路上，开始播不夜城的灯光，花花绿绿的街道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这是西安的大唐不夜城，不收门票免费的，别的地方都没有。”
#不倒翁小姐姐#上了热门，狐逗豆的粉丝也涨到80多万。但网友熟悉了皮卡晨的长相，再关注到她会说“不好看”、“笑起来光显两颗牙大”。有差不多两个星期，她每晚都哭着睡着。
“栗子炒糖”心疼她，又专程去看她演出，现在“栗子炒糖”已经有30万粉丝，狐逗豆的视频一发立刻获得2.4万个赞。有人发来消息，要买她的账号，一个粉丝1毛5。
全国各地都开始模仿不倒翁表演，叫作“分翁”。最出名的“分翁”在北京三里屯3.3大厦前，一个穿汉服的女孩两周时间收获7万粉丝，网友评论她是“唯一敢与皮卡晨比仙的分翁”。她所在的文化传媒公司感到欣喜，想把她打造成“汉服小姐姐”。
再有10多分钟，不倒翁表演就要结束，观众把表演场围得水泄不通。高佳 摄
4亿日活的抖音上，热度还在继续，但每个人都知道网红离不开流量的浇灌，也逃不出它的魔咒。
摔碗酒最红的时候，8天时间里有2万人到“永兴坊”摔碗，两年过后酒铺仍有人气，但不至于再称为火爆，店长安心外出过节，把铺面留给兼职的大学生照看；做毛笔酥的“醉长安”已经在筹划研发象棋、古筝式样的面点，老板的危机感来自于要支撑起店面每年160万的房租，而且，“老王走了嘛！（前书记王永康）明年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没底。”
在大唐不夜城，也有人尝过名气逝去的滋味。“石头人”阳阳之前的奋斗目标是，5到7年间攒下钱开一家建材店，去年夏天他是整个景区的明星，他觉得或许可以缩短这个时间。那时他对记者说：“没有什么路比做网红更好走。”
仅仅半年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那样简单。没读过大学，十几岁就离家打工，突然成名让他觉得错愕，抖音账号涨了40万粉丝，有什么用呢？“我对新媒体完全迷茫，就像一个小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抓住这个机会。” 当冯佳晨在街区火起来时，阳阳感到，他的机会溜走了，“挺遗憾的，可也很正常，我也知道一个网红不可能长久地火。”
抖音像一个绚丽的泡沫，没有谁希望成为下一个失意的网红。阳阳的目标不再“远大”，现在他计划攒下钱后，花7万买辆江淮汽车，带父母去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看看。甜甜圈或许会最早离开舞台，她想过之后做汉服，抖音账号说不定是一个宣传渠道。
段亮总是碰到一些尴尬情况。演出时，他伸出手跟观众互动，没人配合，又讪讪地收回去，栏杆外常有人喊：“跟小姐姐换位置！让小姐姐过来！”有次进场观众排了长队迎接冯佳晨，把她紧紧围住，簇拥着她进场，段亮被涌来的人群隔在场外，挤也挤不进去。
有的观众说，“不倒翁小哥哥”不火是因为妆容，他们也和“小姐姐”一样，在脸颊上画一小坨腮红，观众总问：“男娃是皇上还是太监啊？”
不过段亮还是得到了关注。一次演出，变色地砖正好闪到绿光，打在他脸上，涂了粉的脸和圆圈样的腮红在绿光衬托下，显得更加奇怪了。游客把这一幕拍进视频，微博上，这个场景被做成动图，和冯佳晨的牵手图配在一起，上了热搜。网友说：“终于知道大唐不倒翁为什么男的不火了”，“一个下凡，一个索命。”
这次热搜给孙宇和他的同事招来批评，“领导训了一顿，说男孩妆容为什么不改进？演出效果为什么这么差？”他解释：“我们做的事必须是正能量的。”
段亮想开家串串店。买房他觉得过于遥远，“就算工资拿1万，一年攒10万花2万，攒上100万，得到30岁才买得起。” 他曾在饭店后厨做过帮手，开串串店是他的梦想。
在段亮看来，走红可以这样被理解：“‘轰’一下，钱就走到你面前了，‘轰一下’，钱还把你压死了。” 他说，“这个社会很多人都去努力，再努力没用，还是得个机遇。像冯佳晨，很好的机遇，‘轰’。”
冯佳晨得到了甲方职位，这是她最大的收获。“好歹也成了他（孙宇）的同事。” 讲到这儿，她轻轻咳了一声，润了下嗓子，“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而且是喜欢的行业。之后哪怕不在舞台上了，我可能也从事相关的幕后工作，比如说编舞。”
这座求新求变的千年古都，先让她成为“不倒翁小姐姐”，又给了她实质性的奖励——成为大唐不夜城的正式员工。她是一个顶幸运的人，在绚丽的泡沫中拥有了稳定前程。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诚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