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痴 书法网总编辑
少时读《书谱》,读到谢安与王献之的一段对话: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
对话中的子敬便是王献之,一句“故当胜”让少时的我感到很是惊讶与不解,作为王谢子弟,何以能说出如此之大不敬的话来!?
后又读到《世说新语》也有此一段对话:
“谢公问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
“故当胜”与“故当不同差只在“胜”与“不同”,易一字之别而人品与人情之别则有天壤之别!“故当不同”之答真是妙答!不仅将王献之的世家子弟之清高表露无遗,更兼人情世故之得体,按现在的说法是这个回答:没毛病!
在后来又读到宋明帝《文章志》里也有有段记叙这段对话:
“献之善隶书,与父俱得名。或讯献之云:‘羲之书胜不?’,‘莫能判。’有问羲之云:‘世论卿书不逮献之?’答曰:‘殊不尔也。’它日见献之,问:‘尊君书何如?’献之不答。又问:‘论者云,君固当不如?’献之笑而答曰:‘人那得知也!’”
窃以为,这才是真正符合父与子之间的对话,父与子之间的自负与互爱,合情更合礼。何以孙过庭要来如此编排王献之的不敬?我以为这主要是缘于孙过庭在书法上尊大王而贬小王的思想为主导,所以先要在人品上先贬低王献之,果然,紧接其后便做出如此的评价: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
“胜母之里,曾参不入”是《孝经》里的故事:曾参见到一个名为“胜母”的巷子,认为不合人情,拒绝进入。儒家文化重“仁”、重“义”,“孝道”更是古代文人坚守的“纲常”,王献之自称书法胜过父亲,“不亦过乎!”孙过庭这样评价王羲之真是有“欲加其之罪,何患无辞”!?张国立在《手机》里有一句电影台词:做人要厚道!
王羲之与王献之的父子情深自然不是外人可以随便编排得了的。这里举一个有图有真相的吧:
王羲之草书《十七帖·儿女帖》宋拓本,上海图书馆藏。
《十七帖》丛帖第十九通尺牍《儿女帖》又名《同生帖》: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唯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
其大意为:我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同母所生。现在孩子们婚嫁的事情基本完成,就差一小儿还没有完婚了。等到小儿办完这桩婚事,我就可以放心去你那边游玩了。现在我的孙辈和外孙辈共有十六个孩子,足可以让我感到眼前欣慰了。足下你对我家的情意很盛,所以把这些情况一一都告诉给你。
由此帖可知,王羲之是为小儿王献之的婚事一再推迟前往他心心念念要去旅游的四川。平白朴实的言叙里是读到的是:夫妻情深,人丁兴旺,家庭和睦。王羲之身为父亲与祖父的意得自满之情亦是跃然纸上。帖中言“唯一小者尚未婚耳”是指小儿王献之与其表妹郗道茂的婚事。这便又带出王献之的一段至深的感情故事。
王献之一生有过两段婚姻,这其中第一段便是其与表妹郗道茂的婚事,郗道茂王羲之小舅子希昙的女儿,也就是王献之妈妈希璇兄弟的女儿,《晋书》卷六七本传载:郗昙在简文帝时为抚军,引为司马”,故有“郗司马”之称。据说郗昙对王羲之书法是真爱,收藏了很多“王书”后来都做了他的陪葬品。由此可见王羲之与这位小舅子关系非常好,最后是好到成了儿女亲家,将女儿郗道茂嫁给了王献之,按现在来看这是近亲结婚,是和合适的,但是这是在魏晋时期,没有这个要求和讲究。表兄妹,青梅竹马,结成夫妻,婚后两人感情很好。但是估计这位新妇的身体不是太好,王献之有两帖可以为证:
《外甥帖》 宋拓 《淳化阁帖 》第九卷
其一为《外甥帖》 见于宋拓 《淳化阁帖 》第九卷。
令外甥知问,郗新妇(疾)更笃,忧虑深!”大意是:郗氏生病,越来越严重,担忧不已。
《新妇地黄汤帖》唐摹本。现藏日本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
另一帖便是著名的《新妇地黄汤帖》唐摹本。现藏日本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淳化阁帖》、《大观帖》、《三希堂法帖》、《筠清馆法帖》等历代著名丛帖中多有摹刻。
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
然好景不长,“风流蕴藉,乃一时之冠”的王献之被当时的皇帝简文帝的第三个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看中了,但是此时王献之与表妹新妇郗道茂感情很好,加上自己对攀附权贵也没多大的兴趣,更不想借驸马的身份来获得升迁,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这位新安公主其实是一位刚刚与反叛朝廷的丈夫离婚的二婚女子,王献之当然对她没太多的好感。为了拒绝这位霸道的公主,王献之甚至用上了自残的方式,用艾灸足,以致走路一瘸一拐而成为残疾,但仍没有什么用, 这位公主更是请来太皇太后以皇帝的名义,下诏王献之必须娶新安公主为妻!如此是皇命不可违也,王献之被迫与表妹郗道茂离婚,娶新安公主司马道福。 故事很曲折悠长,若得详细,要让当今胡编乱造之言情连续剧怕是要低至尘埃里去了。
先来读一则《世说新语·德行》的记载: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是王献之临终之前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读来让人不胜唏嘘!实则在王献之与郗道茂离婚后还有数帖表达了对其的念恋和担忧。
《淳化阁帖》卷九《思恋帖》,王献之书,拓本,5行,39字。
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惟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
思恋,从来没有离去,一直都在!看到你的信,我对信而读时,悲哀心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与你相见。用什么来比喻我此刻的心情呢。只希望你能多多保重,养好身体。无论多久,请一定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王献之对郗氏深深的思念之情,读来让人亦有“对之悲塞”之感!
《姊性缠绵帖》亦见入刻《淳化阁帖》中,为王献之的草书作品,拓本。2行,17字。
姊性缠绵,触事殊当不可。献之方当长愁耳。
这张便条展现的是王献之对郗氏性格优柔寡断的担忧,规劝她遇到事情千万不能这样,该断则断!这是让我对你深感忧愁的地方。一句“献之方当长愁耳。”道尽绵绵深情!
而至为深情,读来让人“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则当属王献之书于东晋太元元年(376),时年33岁时的《奉对帖》: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以上三帖皆是两人离婚后所来往信札,由于两人本是表姐弟,所以离婚后不便再称新妇,而改称姊,不由感叹一句:唉!虽是贵如王谢家族,到头是连自家的婚姻也做不得主!此时王羲之已经离世,便若是在世,恐亦只剩得再叹得几声:奈何!奈何!
相爱之人不能再复奉对,不爱的人天天在眼前,王献之终是不能太委屈自己了,在他四十一岁的时候,找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借口,因为到这个时候他与那位奉旨成婚的新安公主还是没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无后为大!你就是皇帝的妹妹也不能阻挡王家的传宗接代的大事!于是便与新安公主说要续弦,这便有了桃叶渡口的浪漫故事,王献之娶的小妾名桃叶。桃叶的母家住在秦淮河以南,她时常回家,王献之则常去江边迎送,《桃叶歌》由此而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妸娜。春风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王献之与父子、爱人皆是有如此深情,而其兄弟之深情更有传奇:
《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渤绝良久。月徐亦卒。
王子猷便是那位“雪夜访戴”的故事主人翁,本名为王徽之,是王献之的兄长,上则的故事讲的是:两兄弟都得了重病,结果王献之先死,王徽之因为几天不得王献之的消息,便问旁边的家人说:献之估计已经死了!说完,也不悲伤,更不顾自己的重病在身,便立刻要来轿子去王献之家奔丧,到了献之家,也不哭。直接坐到坐在灵床上,取来献之的琴,弹而不成调,便把琴摔到地上,大声说:‘子敬,子敬,人琴俱亡。’一下子哭得昏死过去。回家月余也离世了。
咦!深情莫过王献之,魏晋人中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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